幼儿园里的歧视链与名利场

搬到这个小区以后，我渐渐认识了几个女邻居。她们有的是朋友的朋友、有的是曾经有过交集的工作伙伴、有的是遛狗时认识的狗友，虽然认识渠道各不相同，但这几个女邻居有一个共同特征：已婚已育，并且孩子都在附近的同一家国际幼儿园上学。
上周去其中一位年轻妈妈家中做客，我亲眼见证了她的大型崩溃——她是一家女性网站的联合创始人兼总编，以前在工作中我就对她有所耳闻，两杯清爽的白葡萄酒下肚以后，她说起近期的遭遇几乎要声泪俱下。曾经管理好几百号人的她，如今却因为儿子的生日派对，对自我产生了深深怀疑。
那是她们全家从香港旅行回来的第二天，恰逢她儿子四岁生日。他如此执拗，只想要他的同学来一起过生日。之前的迪士尼不算数、带他出去吃大餐也不想要、玩具常买常新也并没有执念，小少年怯怯地说：如果过生日的时候不邀请全班同学参加，会被嘲笑“过不起生日”。
是啊，现在的小朋友日子太丰足，我们这些80后小时候盼星星盼月亮愿意做一切妥协的生日愿望或者过年愿望，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吸引力。他只想要他的同学来跟他一起吃蛋糕——问题是他的生日是四月的最后一天，第二天就是五一，他的同学们大概已经都跟父母出游了吧？
但有什么办法，这是儿子的生日愿望，他的母亲这样爱他，愿意为他付出一切，一点点麻烦算什么。于是，两口子半夜四点到家，妈妈早上六点就爬起来，定蛋糕，联系阿姨来做清洁，然后开始逐个给幼儿园同学家长发微信。一开始她还不敢说是生日，害怕给人家造成压力，不过纷纷而来的婉拒让她意识到，这样下去，连一个同学都无法给她家少爷请到了。毕竟是五一假期，而且有的孩子家长明着说：这么大的事情，至少也得提前两礼拜邀请吧？面临崩溃的妈妈最后几乎是求着儿子最好的两个小朋友，这俩孩子的妈妈才仗义地同意来参加，那一刻，我这朋友说，比完成了年度业绩考核还狂喜……
但是，我朋友没有想到，真正的尴尬才将要降临……晚上，当她打开门的时候，她惊呆了——一个小男娃抱着一个一人高会说话会发激光的变形金刚，目测价格3000+；另一个小女娃的妈妈拎来了豪华有机水果，就是那种死贵死贵一小盒草莓就要60多的有机农庄水果，而且还是一大箱！而她家，只准备了蛋糕，以及她儿子从香港迪士尼给小伙伴们买的便宜米奇笔。
娃们当然已经狂嗨去了，他们唱生日歌、蛋糕糊一脸、互相吹牛、乱扔积木……总之高兴得要爆炸。而两个妈妈却被我朋友的“实诚”惊呆了，虽然她之前已经告诉她们什么都没准备，让她们什么也别带，只是孩子们一起吃个蛋糕……但她们显然没想到，我朋友说的竟然是真的……
两孩子妈妈面面相觑，不停地、委婉地问：你还好吧？家里没什么事儿吧？需不需要我们帮忙？怎么就我们俩来了？你是不是得罪了班上某某某的家长啊？
然后我这朋友被科普了一下，才知道，自己犯了什么样的错误。Amy妈妈告诉她，她们班第一个过生日的小朋友，是带全班小孩去了马术俱乐部过骑马生日会——从此，战争升级了。第二个孩子的生日会，父母包了儿童剧场给娃们演童话剧；第三个孩子的生日会，去了五星酒店，租了巨大的充气城堡；第四个孩子的生日会，自家别墅不用，特地去租了带大草坪的独栋别墅，请了公关公司组织会场，有小丑、有主持人、有dancer、烧烤派对……妈呀，小寿星被主持人请到台上发言时，直接吓哭。而拼不过的父母，根本就不会在班里过生日！所以被邀请参加生日派对的娃们上门，才会带着这么贵重的礼物！
那一刻，我朋友斯巴达了，觉得自己活脱脱就是《大小谎言》里那个误闯富人区的单身新手妈妈。无限懵逼的她，一再回想终于确认了一下，她孩子上的真的只是一间还不错但并不牛逼的幼儿园而已啊！他们班的家长当然挣钱不少但也没啥名闻遐迩的大富豪啊，并不是那种需要动辄搞个几百人豪华派对达成社交目标的“上流社会”。
三个熊孩子在把自己和所有的玩具都糊满了奶油之后，终于心满意足地散场了，只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，他们也有办法把自己玩得筋疲力尽，完全没有力气走路。她儿子被她抱去床上睡觉的时候，还念念有词：“妈妈，虽然来的人不多，但我好高兴啊！”
是啊，孩子还那么小，让他开心的事，其实并没有那么复杂，他最喜欢、玩得最多的玩具，是一堆价值几十块的磁力片和魔方，那些豪华而昂贵的声光电玩具新鲜几次就被遗忘到脑后；比起环境如同童话、充满惊喜的迪士尼，他对小区大公园的迷恋甚至更多；去最牛逼的法国餐厅，和去街边小脏摊，对他来说，并无区别。只要妈妈在，什么都好。
让家长们精神紧张不惜成本启动军备竞赛的，其实并不全是为了孩子开心，而是大人自己无法忍受的那种落差。“**！他们家有什么了不起，开个餐馆/外企上班/挣点小钱而已，玩得都是老子剩下的，让你看看什么叫牛逼！”——这种内心戏大概不止一次在无人看到的角落上演吧？所以一次比一次加戏，场面越来越大，大人想象中给孩子的快乐并没有如约而至，反而把小主角吓得哇哇大哭。
这种超豪华5D大戏，说起来是为了孩子开心，其实只不过是大人们又情不自禁地陷入了比较情结。
据说在中国的牛逼公立幼儿园或者贵价私立幼儿园，有权的看不上有钱的，海归的看不上本土的，拿股票的看不上拿工资的……当然，种种看不上，都是互相的。你有本事让你的孩子常年被安排站在幼儿园艺术团的第一排，没事就在电视直播的大型演出中露个脸，我就带我的孩子去瑞士、去美国过夏令营。
看到这里别轻哼一声“可笑”，见过无数酷劲十足的女性在当了妈妈以后无不陷入了焦虑。“当你有了孩子、或者有了小钱就懂了”，她们这么调侃自己，“不是硬要**，可当你的孩子哭着问你：妈妈，我明明跳得比某某某好，但老师就是不选我站前面，为什么……的时候，你根本比孩子还难过，仿佛是因为自己的不努力，才导致无辜的孩子这么小就尝到人生而不平等的苦楚。
以及，幼儿园是逃不脱的。在成人的世界，跟另一个有利害关系的人不和，最多就是不打交道不来往，在社交场合上遇见了，也可以骂一声“**”转身就走。而当你进了自家孩子幼儿园的家长群，一切的妥协、附和、亦步亦趋，在任何场合你都不愿做不能忍的事、为了孩子，你却一咬牙也做了忍了。因为你清楚，小孩子之间的霸凌和歧视比大人之间的来得更为直接和残忍。又所谓上行下效，你不和家长们搞好关系，迟早有一天，你的孩子会一脸委屈地回家又不告诉你为什么。
所以你才要学习别的家长，紧密地团结在老师或模范小朋友家长的周围；所以你才要强打着精神参与每一种细微末节的讨论：要不要集资买净化器、要不要组织亲子读书会、要不要团购某一个兴趣班；所以你才要在群里爆发大型家长**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站队——谁说有了爱情就同时有了软肋和盔甲？妈的！根本是有了孩子才有这两样好么？！否则，你长这么大，伺候过谁？
在我们小时候，被要求成绩必须比别的孩子好、为什么隔壁孩子得了三好学生你没有？为什么小明被老师表扬你却被批评？后来变成单位老王的儿子考上公务员你怎么三天两头换工作？邻居家的闺女一年挣一百万，你那什么破工作挣那点儿钱还不够吃饭？……时时刻刻都在被比较，被打击，似乎没有办法坚持让自己快乐的事，没有勇气让自己跟别人不一样，最后被同化、泯然众人，然后这种焦虑继续到下一代。现在这种竞赛跟当年又有什么不一样呢？唯一的区别，也许只是比当年更豪华、更贵、显得更时髦而已。
我们既然自说自话给孩子加出这些戏，就不要怪孩子变得越来越不懂事、不体谅父母，因为他们所要求的金钱和地位带来的享受，不就是父母身体力行让他们觉得重要的东西么？
有另一个朋友，女儿上了中关村一小，她家车送修了，有几次开个捷达去接送闺女，孩子气得大哭，不让妈妈把车开到学校附近，因为会丢人；如果妈妈某天穿得特别潦草像买菜大妈，孩子都不愿意当着同学跟她说话……为了保证孩子上名校、出国夏令营等等费用算得上省吃俭用的朋友被打击得玻璃心碎一地，她难以置信一直捧在手掌心的明珠竟然是这样看待自己的；还有好多真人真事，暑假全班同学有的去美国、有的去海边、有的去日本，小孩因为父母工作忙哪里都不能去，气得离家出走；同学去上牛逼马术班、绘画班、骑行班，自己也一定要立刻上，否则大哭大闹不能停歇……
不要怪孩子自私、虚荣，在他们原本还应该对自然和快乐保有天真热情的时候，我们用金钱堆砌的虚荣代替了那些宝贵的东西，击溃了那些简单但是真挚的东西，前日因，今日果，除了自己，并没有别人可怪。
并不是说，不能给孩子盛大的礼遇，恰恰相反，那些美好、精致、富有想象力、盛大的事物，对于提升年幼心灵的眼界和审美能力非常重要，只不过我们自己需要量力而行，保证你所带来的，是孩子能够感受到的，而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，大人累半死，孩子却并没有那么开心。
不管是我们自己，还是孩子，其实都是一样的，任何精致的、豪华的、舒适的、美好的事物，是我们驾驭它们，给自己带来快乐，而不是生活被之所困，成为它们的奴隶。
当然，我没有任何立场来对任何家长指手画脚。以上的话，是我对我那个要崩溃的邻居妈妈说的。不让孩子被绑架，首先不要让自己被绑架。你的每一次赌气和不服，其实是已经接受了别人制定的游戏规则。与孩子的沟通，难道不比与其他家长的较劲更重要？即使你有能力给孩子，是不是要问问自己：为什么给？不给可以么？
把你的自律、刻苦、坚信双手创造的品性和人生经历传承给孩子，比直接把财富传承给孩子更重要。